□ 喜 俊
方山方圆皆山。
蒲河自西而东,一路蜿蜒而来,春暖起潮,夏暑行洪,秋至流清,冬深凝白,却也不偏不倚,居中穿越方山诸山。
如此以河分割,南北各得五村。南部为贾山、高中山、庄岔湾、十八岘、蒲河,北部为关山、金岔、王湾、方庄、张大湾。
每个村都是一座山、或者几座山的组合,两组村庄结体的山系排列均衡,相形颇为对称。
时下己属深冬,朔风席卷既久,方山全域早已红尽绿失,草木凋零。大地长出的东西,又被大地收回,山还原成山,土回归成土。
从这座山上看那座山,或者从那座山回看这座山,每一座山看起来都很相似。
而相似之间,相似之外,又各有各的独具情状,仿佛一簇女子洗尽铅华,显露出与生本来的模样。
北部大方山海拔为方山至高,又是蒲河与黑河的界山,既为界山,自是非比寻常。大方山不唯有气势,也带硬了节奏,界山左右之山,也随之一派突兀峥嵘。
方山之南镇原便无山,唯见塬面与川道并列,一而再,再而三,五原横亘,四河如带,超然直贯东西。
故而蒲河以南的山系,为山区向原面的过渡地带,山的形态渐行渐远,显得平和而委婉。
倘若把方山南北看作两组低飞的群山,北略翘而南侧回,仿佛一对翅膀扇动间作盘旋状,呈现出一种颇有气势意态沉重的飞翔。
方山抬脚就得登山。
古人有训:登山必自。登山之前,自然就面对脚下清凌凌的蒲河。
这也不是一条一般意义上的河流。这里曾经玉石向东,丝绸向西。这里曾经金戈铁马,风云翻滚。这里恐龙已经远去,人类仍在矻矻前行。
不甚宽阔的蒲河,岸边已经结冰,河中依然清流潺潺,其实仔细一看,河水似乎还冒着热气。
蒲河有许多泉眼活水,从大地深处流出,非到数九寒天,有些河段很难冰封。
蒲河水中岸边摇曳着蒲草,草尖虽已枯黄,凑近仔细分辨,根部仍不断抽出新叶。
蒲草既名为草,就笃定为草,固守草的本性,扎根淤泥之中,简简单单长出一簇叶子,单发一枚花茎,这就是它生命的全部。
蒲河更古时候叫清水,古人看见河道长满了蒲草,又改称为蒲河。
蒲河之前之所以叫清水,也还是因为长满了蒲草。
蒲草不同流合污,超尘而拔俗,古人把蒲草与兰花、水仙、菊花并成为--花草四雅。
蒲草无言。河水流过,蒲草就纯净了河水。
在蒲河边盘桓多时,我们攀援而上,去蒲河北岸的小山头上,在一座不起眼的窑洞院落里,建有一座古寺庙,名曰武功庙。
一千多年前的天宝年间,渔阳鼙鼓动地来,历史悲剧投射到穷乡僻壤的方山,竟还如此的壮怀激烈。
武功爷一介清流,济民如火,虽无姓字流传,高义却百代不磨,若眼前这一河清水,还在淘洗着世道人心。
武功庙河对面就是贾山。
贾山的帮扶干部叫吕军峰,由省农科院下派。那天积石山刚刚发生了地震,我随口问他感受到了没有,他说感受到了。
年底跑得有点忙,刚刚睡着迷糊,窗子和门响开了,声音挺大,以为有人敲门呢。
一会儿女儿打来电话,说爸爸地震了,你心太大了,我穿着拖鞋跑到街上了。
媳妇和自己甘农大同班,毕业后回到老家临夏,在一个乡镇中学工作。
他们家离震中只有几十公里,当当温度零下十五度,远在千里,他仍然感受到寒意逼人。一家人一直通电话,后为了省电,又发信息,一直到四点多,妻子和女儿手机都没电了。
父母在老家泾川,每月村里要求上二十二天,这些年他平均上二十四天,剩下几天时间,回兰州协调工作,在几处家人间来回穿梭。
驻村每天打卡,离开村子就得报告,家里有事必须请假。倘若出差或外出旅游,遇到发生地震这样的灾难,他一定会改变行程,第一时间赶回去。
女儿说,房子墙皮都脱开了,厨房里的碗碟都摔到了地上。
可是驻村就是驻村,不比寻常工作,来了就习惯性沉下身子,不为家事所动,整个驻村过程,对村外人和事呈现一种钝感。言谈中,他的家人也有了相应的钝感,一般人之常情的念想,在他们是奢望,也可能还是非分。
吕军峰住在老村部里,房子里最显眼的就是棉被,臃肿得不合审美,超比例叠在单人床上。一问用了六斤棉花,寒冬夜半炉火灭了,或者未生炉火,把头和身体埋在里面,习惯了也还可以御寒。
房子后边小窑洞有小厨房,里面煤气灶、案板、饭桌,锅碗瓢盆置办齐全,直观感觉就是冷清,缺少正常的烟火气,一进去就感觉待不住。
刚刚看到他超市里买的吃头,我才提议去看厨房的。返回住处,我又仔细翻:3.5元的银兴大花卷,7.6元的桔子,4.98元的特价水果圣女果,15元的精品猕猴桃,20.70元的紫薯。
吕军峰憨笑着说,买水果主要是补充些维生素。他打开火炉侧面一个盖子,给我展示了一下,好像要反过来安慰我。火炉带着小烤箱,平时就在里面烤馍馍和红薯。没有多问他,一看就知道,至少这段时间,他一直是这样解决一日三餐的。
吕军峰当天的工作是进户,我和他一起去。临近年关,他重点检测三种重点户:一是脱贫不稳定户,二是边缘易致贫户,三是临时突发困难户。
贾山有六户重点检测户,每周他随机走访他们。
贾山的地形就像二三十个大大小小的馒头,高高低低、远远近近摆在一起。
我们去的落山,就是二三十个馒头中的一个。
之所以叫落山,是由于地震垮塌形成的。
马华仁家在落山背阴面,他家主要问题是病号多。马华仁母亲癌症去世不久,父亲和妻子都患肝硬化。
我曾在福建寿宁县采访,那儿有个叫炭山的村子,是全县有名的病号村。下派干部发现村里人都住在山阴面,后来全部搬迁到山阳面,村里人害病立马就少多了。
万物生长靠太阳。庄稼也是,树木也是,人也是,村庄也是。
马华仁家地处沟边,坐东朝西,有三孔窑洞,还有二间平板费,这种房子叫保障性住房。吕军峰说这种房子好,别的不说,地震了比较安全。
平板房里架着炉子,感觉挺暖和的,窑洞一般都比较大,也没有隔层配置,架火效果不如这样的房子。
应该是得益于长期劳作吧,父亲虽然七十七岁了,看起来还比较精神,倒不像一个病人,他刚从孟坝康复医院住院回来。
我本来还要住几天,医院来的病号太多,床位紧张,我就提前出院了。父亲说,这一道子感冒人多,满楼道都是咳嗽的老年人。
他住院六天花了一千多,报销过后就两百多一点。
马华仁妻子还在化疗中,听家里来人,从住的窑洞出来。她包着粉红色的包巾,脸色黑中带黄,看起来干巴巴的。她瘦得身子有些佝偻,走起路轻微晃悠,一副弱不经风的样子。
她还是勉强笑了一下,算是打了招乎。她应当是个很温情的人,不过感觉她太累了,寻常的举手之劳,现在都爱莫能助。
说起来马华仁也是个病人。他说,我五年前胃出血,做了胃全切手术。问他怎么吃饭,他说只能吃烙馍,在口袋里装着呢,饿了随时吃,一天能吃十几顿。
马华仁是一位养殖户,还种着一个小山头的庄稼,家里这几个病人,都是主要劳力,除非病倒了,或者不得已住院,活儿在那里放着呢,羊得喂养,地得耕种,他们整天都得相互配合,拼着命辛勤劳作。
农科院给他家帮扶燕麦籽五十斤,种了一亩半。甜高粱籽三斤,种了三亩,玉米籽一袋八千粒,种了四亩半。
农科院经济帮扶方山主要是种子,每年投入不低于六万元。
贾山的扶贫关键是基础投入,天津静海区与镇原县结对帮扶,带着责任和感情,也带着真金白银,光一个小小的贾山,天津就投入了二百多万元。
沥青路通到每座山头上,贾山人最感念是打工回来,坐车就可以直接到家。还有一点,就是家家通水,这里原来都吃窖存水,这种水吃了肚子胀,夏天更容易得肠胃病。
祖祖辈辈,他们都得赶驴到深沟驮水。几里十几里的路程,山道弯弯,人畜都得汗流浃背,迎着崎岖而上,这本是和岁月一样沉重的劳动。
狼山是王湾一个自然村。狼山长满了狼儿刺,狼儿刺叶子细小碧绿,花蕾碎白如雪,早春就凌寒绽放,在干旱的山坡上颇为奇观。
狼儿刺浑身长满了刺,狼见了也要躲着走。狼儿刺生长的地方,往往是稀树草原,又适合狼的生长。狼儿刺之所以叫狼儿刺,并非浪得虚名,亦属格物致知,有很深的渊源。
让人意想不到,狼山村人家居然比较集中,大多数在高大的狼山腰间,几乎平行住了大半圈。这个村为方山养羊重点村,村里的广告十分醒目:狼爱上羊,羊爱上山。
远远看见一个人家门前有棵大树,上面有一堆鸟窝,走近一看是一棵洋槐树,上面一共有七只鸟窝。女主人有点结巴,看来人观赏,有点眉开眼笑,语速快中有慢,请我们到家里坐。
鸟到谁家筑巢,和人类在那个旮旯造屋一样,都是顶大的事项,其个中的道理,虽不甚明了,当有异曲同工之妙。
院子特别干净,像知道要来客人一样,不过更大可能应当是,他们平时就这样讲究。
坐西向东有三孔窑洞,高大而敞亮,没有一点压迫感,这是明清以往的造窑风格。家里老母亲说,她知道就住了几代人了,具体什么年代修建,她嫁过来时,老人都说不清楚。
主窑了贴着三溜子奖状,家里两个孩子都上了本科,目下已在大城市就业。刚才看见鸟窝就想说风水好,就是没有急着说出来。
院南边也建有保障房,材质与所见人家一样,不过是三间,个人是要多掏一间资金。房子两间作为客厅,刚刚装修过,家具一应俱全,沙发摆了一大圈,消弭了不少城乡差距。
男主人叫仁星奎,从门外进来招呼。乡干部问他干啥去了,女主人急着说,她把羊刚打出去。突然脸红了起来,紧接着说我门前地麦青太厚了,怕麦冻死了,叫羊出去吃几口。
原来方山常年禁牧,羊出山逮住就要罚款。乡干部打圆场说不要紧,放自己麦青呢,又不是出山里了。我当即觉得这个干部是个好干部,问题就要在一线解决,要不说不定我们一出门,男主人就得为一句话,和女主人争论半天。
方山受降雨所限,又属纯山区,种植难有作为,主导产业就是养羊。任星奎也是养羊户,鸟窝在门外右侧,羊棚就在左侧。那里也有几孔窑洞,也很古老高大,上面还有合作社标记,这是上世纪五十年代的新生事物。
现在又大办合作社,可见八十年也是一个轮回。
这几孔老窑洞依然坚固,成为他家天然的饲草厂,里面堆满了饲草,饲草经加工又组合,看起来特别丝柔。
女主人说,饲草由甜高粱、苜蓿、麦草、玉米杆搭配而成。我小时候曾放年多年,也算有这方面的童子功,一看到这样的饲草,就有一种说不出的喜悦感。这无疑是羊最喜欢吃的,色香味美,好嚼易咽,入口即化,吃嘛嘛香,简直就是亘古未有。
科技对养羊的支撑,在这里眼见为实。
任星奎家养羊六十多只,一半是青山羊,据说这种羊肉质上乘,口感也更佳。养羊建有一座标准暖棚,花费四万七,还有一座简易凉棚,两座棚根据气温倒换着用。
时下白山羊售价每斤十三元,黑山羊十五元,白羯羊十六元,黑羯羊十八元,青山羊较之略贵些。问题是价格比去年跌了三四元,问题是有价无市。
更大的问题是这样的,母羊每年下两茬,加起来就有四十多个羊羔,平添了四十多张口。任星奎家今年种草只有五亩,比往年少了三四亩,玉米种了十五亩,天气异常干旱,只打了七千斤,比往年减产一半。
现在有二十几只育肥羊得加料,合适时候不出栏,就会开始消耗。这有点像缺粮年代,家里女儿养大了,不急着打发出去,一家人都吊着脸的感觉。
这些问题叠加起来,就不是个养羊问题,就成个单纯的投资问题,或者更抽象的什么问题。
我们深入探讨了这些问题。任星奎又提到补贴问题。乡里给他们补贴了一万元,剩下的问题双方有点拉扯,乡里的政策是投资东北绒山羊,一次投羊三十只,不需要养殖户掏钱,但需要交纳九千元保障金,实际上是一年投资的利息,三年后将投资的羊如数返还即可。
养殖户居然不敢轻易接受,主要怕东北羊远途而来,水土不服,如果发生疾病不治,不但投资的羊棚竹篮打水,还要交纳利息,赔偿养只。
他们反而觉得养本地羊安全,起码不至于满圈皆输。
从任星奎家回返,又看到狼爱上羊,羊爱上山的标语。仔细一看,标语下面还有很多文字:
《养羊三字经》
建羊舍,背靠山,通风敞亮羊健康;
绒山羊,是良种,适合山区好品系;
羊发情,观察好,适时配种是关键;
只喝水,精神好,到处观光不啃草;
阴门红,粘液流,公羊追逐到处跑;
种公关,分群养,公母比例要搭挡;
配种期,加小灶,最好日补两鸡蛋;
孕母羊,适补料,细心管理母仔壮;
五月满,是分娩,碘酒抹布少不了;
闷生子,是假死,按法急救莫心急;
轻拍背,抠口鼻,头尾伸曲做救急;
小羔羊,吃初乳,哺好常乳保好温;
早补料,早去势,适时断奶防好病;
春秋季,气温暖,做好防疫最恰当;
口蹄疫,羊传胸,三联四防羊痘苗;
计划好,按时注,间隔半月才生效;
奇生虫,危害大,及时给药长得壮;
阿维菌,伊维菌,丙硫咪唑交替用;
乡村里,红薯藤,稻草豆箕玉米杆;
秋季到,田地上,作物秸杆堆如山;
晒干料,氨化料,微贮加工是个宝;
寒冬到,枯草期,青贮秸杆解乏困;
新农村,新产业,养好绒羊增收入!
这下不是醒目,简直是奇文共赏,暗暗有点瞠目。
文字行间里,能感受到养羊绝非等闲之事,人与羊,都被时代推到生产线上,几乎没有什么悠然和余地,生活竟是如此缜密和沉重。
刚看到文字差点脸红,仔细一想,都是我们这些闲人脸薄得很。反过来看,设身处地,从养羊户的角度去看,站在市场的波浪上看,一部养羊经,如此实用笃定,多么正经的文案,多么豁达的智慧。
媒婆一字不识,可以把两个人撮合到一起。南怀瑾说,学问就是解决实际问题的能力。从这个角度看,狼山的养羊经,简直就是狼山的孙子兵法。
回望狼山,山是大山。看看这一群人,人是好人。
狼山名副其实,狼来了可以随便跑,羊却不能。这么大的山,没有羊走的地儿,也没有羊吃的草。
山青青,水碧碧,那首耳熟能详的《牧羊曲》,在狼山唱倒是可以唱的,却无法生动地给予呈现。
从这座山上上去,从那座山上下来。在方山就是这样,仿佛是重复,又仿佛是轮回。
又到了蒲河边上,看见一眼汩汩流泻的清泉,相传为杨文广的骑马所踩,名曰跑马泉。杨文广当年抵御西夏的柳州城,就在蒲河上游十里处。
我们抵达的时候,跑马泉清流如注,泉口氤氲如烟,仿佛马蹄刚刚踩过,绝尘不知所往。
作者简介:喜俊,原名张占英,甘肃镇原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镇原县作家协会主席。曾走遍中国大地,采写出版《春兮归来》、《中国村官》、《第一书记》等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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