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州的月亮

　　□ 孙山

　　兰州高楼林立，遮挡了人的视线。即便我客居于此半年之久，也未曾见过天上的月亮，或是地上的月光。回想那时年轻，总有诸多事务缠身，总是行色匆匆，因而忽视了一些真实的存在。但月亮想必是照见过我的，在我加班或聚餐结束回寝室的路上，它或许上弦如微笑，或许下弦如忧愁，或许盈满如祝福，可我都未曾在意。如此说来，我曾辜负了它的关怀。

　　腊月过半，临近大寒节气，然而天气并不太冷，年味也还不浓。夜里十点，兰州街头依旧亮如白昼，却没多少行人，大概他们正躲在房子里、车子里享受着暖气。满世界都是静谧或匆忙的光，那是黑夜的眼睛，闪烁着欲望或思想。到底是一座省城，这里人才汇聚，他们的心思我难以捉摸。

　　麦积山路上，餐车一字排列，浓郁的烧烤味弥漫开来。我日益颓靡的肠胃近乎孤僻，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走遍所有食摊后，我终于要了一碗馄饨。摊主瞧着我满头白发，操着南方口音问我：“也来看孩子了？”我没话找话反问：“怎么说‘也’呢？”他笑着说：“孩子在兰州大学上学，我给他挣点生活费。”

　　我手捧着塑料餐盒，吸溜着像泥鳅一样滑腻的馄饨，心里有些惴惴不安，因为我已许久不曾如此局促地吃饭了。这么多年，我一直努力摆出庄重的样子，期望自己如绅士般优雅。女儿和小儿子走过来，我给他们每人喂了一个馄饨，他们勉强咽了下去，于是，我心里踏实了许多——至少我看上去不像是个落魄的人。

　　我抬头看见了月亮，它掩映在干枯稀疏的行道树枝条背后。它看起来很小、很远，高过皋兰山，也不怎么明亮，像是用蜡笔画上去的。在灯火通明的城市里，月亮似乎可有可无。而那些曾经乘着月色夜行的少年，如今已衰老得常常在城市里迷路，面对纵横交错的路标和如甲壳虫般的车流望而生畏。时光匆匆，唯有月色依旧。

　　回到宾馆，我和小儿子在浴缸里泡了许久。我说这是黄河水，你摸摸它多绵软，他便一会儿蛙泳，一会儿仰泳，说要畅游黄河，弄得水花四溅。玩累了，我们钻进被窝倒头就睡。一觉醒来，抬手看表，才凌晨五点，却似乎已经神清气爽。心想兰州虽地处高原，但海拔不算太高，睡眠质量倒挺好。这里冬无严寒，夏无酷暑，着实是一座宜居城市。

　　转身之际，一怀清辉，温柔似水。循着光亮望去，我发现蓝色窗纱的右上角竟然嵌着一轮圆月。它出奇地圆，出奇地明亮，晕染了大半块窗纱，泛着繁星似的白光，下半块窗纱是渐变的蓝，直至湛蓝如海，深不可测，这真可谓“海上生明月”啊！原来今夜的月亮一直在关注着我，如同注视着它的孩子，我心底陡然涌起一股热流。

　　一绺绺拼接的窗纱，很像打了横格的精致信笺，明月在上，我该写些什么？写给谁？我有许多亲人和朋友，他们在我这半个世纪的人生中，或给予扶助，或给予安慰，我都铭记于心，但似乎都不适合在此刻表达。那么是要写给自己吗？可又能写些什么呢？就让它空着吧，有时候，留白也是一种积极的态度，保留着诸多可能。

　　我掀起窗纱，窗外是一片浩瀚而灯火璀璨的夜，星星点点的红，像城市的血脉在静静地流淌，永不停歇。我住在酒店的42楼，倘若停了电，那将是个可怕的高度。此刻，眼前的楼宇像一群孩子躺在低矮的榻榻米上，沉浸在香甜的梦里，仿佛能听见均匀安稳的呼吸声。没有人知道有一双眼睛正在窥视他们的窗棂，除了高悬于天空的月亮。

　　一座桥，宛如虚构的童话，从纷繁的光与影中脱颖而出。仔细看，它应该是中山桥，一座历经百年风雨的钢铁巨构，此刻竟显得轻柔了许多。如果没有黄河穿城而过，这里便不叫兰州。可眼下，真的看不到黄河，它隐匿在城市背后暗流涌动。

　　是的，很早以前，兰州就叫金城。金城的月亮很瘦吧，在同样的黎明，月光洒在地上就像一层青霜。西北风肆意地在土巷里游荡，背扛羊皮筏子的汉子走出家门许久，身后的木门还在咯吱咯吱地响。街头的牛肉面馆里灯光昏暗，煮着牛肉和骨头的大锅开始滋滋冒泡。其实，很多人只能用鼻子享受空中飘浮的美食的味道，然后用力勒紧腰带匆匆离开。

　　金城以西，是无际的戈壁滩，间或有雪山、绿洲、良田美池桑竹之属，还有葡萄美酒。在不绝的马蹄和驼铃声中，有人意气风发，有人一身疲惫，都影影绰绰。张骞、鸠摩罗什、隋炀帝、玄奘、文成公主、马可?波罗、左宗棠、王圆箓……他们也曾仰望过这轮明月。

　　我看见了兰州最皎洁的月亮和最迷人的月光！发出这般感慨时，月亮已悄然滑过窗口，消失在我的视线里。城市像无数睡眼惺忪的孩子，眨巴眨巴眼睛，从夜色中缓缓爬起来。街头开始喧闹，发动机的轰鸣声、晨练者的呼喊声、楼道里的脚步声，都一同传来。这是兰州新的一天，而兰州以西的城市和村落，也将依次迎来清澈的晨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