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刘生雨
家里的枣园蜷缩在村外深沟里,像块被时光遗忘的绿色斑痕。父亲在电话里念叨:雨水少,山草黄,石羊群总来啃树叶,他每天得骑旧三轮车去驱赶。以前传说沟里面有狼,如今却是石羊频频造访。听着电话,我心里沉沉的,为那孤悬的枣园,更为园中日益佝偻的身影。
这片十多亩的枣园,本是干涸的旱沙沟。黄河岸边人多地少,粮食总短缺。从爷爷那辈起,就开始堵沟造田,只给洪水留窄窄的泄水道,硬生生让荒沟变成良田。父亲是村小学老师,总在放学后带我们填土筑坝。我那时满心怨怼,怨他占了嬉戏时光。可对温饱的渴望,像鞭子抽打着我们——这是父辈们向贫瘠大地索要生存的动力。
旱地收成微薄,父亲却在沙沟里寻觅古泉。崖壁上的黄河岩画里,一幅“双鹿泉”指向泉脉:朝南鹿头指源头,朝北标记泉眼。他循此挖到泉脉,用红砂岩板一凿一斧砌筑渠道,引泉入涝坝。当沉寂地底的泉水喷涌而出时,父亲像孩子般大喊。次年,这片荒地竟迎来了丰收。
后来,我们如鸟雀般飞离村庄,农村土地日渐荒芜。父亲退休后在这里改种枣树,又引黄河水浇灌。枣园里混杂着菜畦、瓜田,还栽了杏树、李子树。儿孙们回来时,后备箱总被塞满果实。为让孩子们每月都有期盼,他又种了早熟、晚熟的柿子和杏梅——这片枣园早已不是果腹之地,而成了父亲召唤亲情的“大观园”。
父亲在园子里找到了寄托。四季劳作让他忙碌,每日骑三轮车往返沟里。枣子转红时,他总担心羊群啃食、游客采摘,便在老树下搭了木床,在树荫里获得朴素的满足。我接他到兰州小住,他总住不满三日:“那楼房像鸽子笼,憋闷……”
枣园在黄河红山峡谷,根须深嵌红岩,育出的枣皮殷红似火。深秋时节,果实如凝固的晚霞悬垂枝头。儿孙们的车塞满沟口,小孩攀枝笑闹,竹竿敲打枣枝的声响与欢叫声混在一起——这短暂的热闹,是父亲浑浊眼眸里一年中最亮的光。
村里壮年渐少,连杀猪宰羊都成难事。七十七岁的父亲在村宴上,与其他白发老人颤巍巍地招呼外客。酒桌上他用力划拳,用年轻时的话语和客人寒暄。有人敬酒,他便仰头饮尽。我劝阻时,他低声说:“这岁数,敬酒的人越来越少……有人敬,就喝。”那萧索让我喉头哽咽。
我在园中踟蹰,脚下常踩到腐烂的枣子——它们褪尽鲜红,化作深紫瘀痕,散发出甜腻中裹挟着腐朽的气息。黄河黑山峡水利枢纽工程规划建设后,大坝蓄水会让村庄与枣园都沉入水底。父亲谈及此事总故作轻松,望向沟口的笑容却比石头还沉。
尼采的诗句《孤独》蓦然浮上心头:
“群鸦聒噪,嗖嗖地飞向城里栖宿,
快下雪了——有故乡者,拥有幸福!
你站着发愣,回首往事,恍若隔世!”
我们的根,深扎在这片黄土沟壑。父亲用一生在这片沟壑里筑起“幸福”,却在时代洪流中显得孤绝。当故乡沉入水底,他赖以立足的根被斩断时,另一种更深的孤独,将如河水般淹没他的念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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