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益群/文 冉创昌 陈功章/图
在西秦岭以南的甘肃文县白马河流域,十几座白马人村寨静静矗立在深山古道间。这里野鸟栖于林、繁花缀于野,独特的自然风貌与古朴的族群文化相得益彰,吸引着无数游人前来寻幽探秘。2008年,复旦大学遗传学团队通过 DNA 采样分析,提出白马人是“东亚最古老族群”的结论,更让这个神秘族群成为外界关注的焦点。

年度盛典“池哥昼”引出的谜题
白马人天性豪爽,歌舞是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底色。每逢春节,文县的白马村寨都会以盛大的“池哥昼”祭祀活动辞旧迎新。在白马语里,“池哥昼”是一种戴着山神面具的群体傩舞。村寨里的人认为,戴上面具,山神就与他们同在。“池哥昼”面具表情符号多样,傩舞舞姿遒劲豪放,用以驱邪祈福、迎新娱乐。这一传承千年的年度盛典,一般从每年农历正月初五开始,到正月十五结束。表演者头戴面具,在村寨挨家挨户巡跳,最后全村人一起送神祈福,在咏唱“扎西德勒”(吉祥如意)的歌声中结束,仪式隆重而欢快。在相邻的四川平武、九寨沟和松潘,以及陕西宁强等县的白马人居住的地方,也有类似的习俗。目前,分散在甘川陕交界7000多平方公里的白马人共有2万余人。
跳舞者戴上面具,就掩饰了真面目,营造了诡异气氛,撩拨起观众的好奇:他是谁,扮演的又是谁?面具里还隐藏着这一族群的哪些叙事密码?都令人反复揣摩。由于白马人只有语言没有文字,他们的历史全凭古老民歌与口耳相传延续,其中掺杂的神话色彩,众多的研究者们试图透过这些神奇,窥得一些历史真相。

白马人的族属谜题
长期以来,白马人的族群身份归属存在多种说法,其中以“氐人说”、“羌人说”和“藏族分支说”最具代表性。尽管相关研究不断深入,一次次揭开这个族群的历史面纱,但目前呈现的仍多为局部轮廓,全貌尚未完全清晰。自20世纪50年代白马人被划归藏族后,这一族属认定便持续受到他们的质疑。诚然,白马人与藏族生活区相邻,地理与文化上存在部分交融,部分文化特征也存在相似性,但二者在语言、服饰、歌舞及信仰等核心文化符号上差异显著。
在语言方面,尽管白马语与藏语同属于汉藏语系的藏缅语族,但只是藏缅语族的一个语支,为羌语支。因为白马人使用的白马语属古音语系,含独特的辅音系统,与藏语差异显著,词汇与语法体系具有独立性,是属于自己的独特语言。在宗教信仰上,白马人信仰原始苯教,为多神教,崇拜山神、太阳神、“白马老爷”等自然神灵。饮食以杂粮、面食为主,不食用酥油和糌粑。女性日常穿绣花紧身长袍配百褶裙,佩戴鱼骨排装饰,男性则喜欢戴插鸡尾羽的毡帽。除了“池哥昼”以外,白马人还有其独特的模仿动物形态的“熊猫舞”“曹盖舞”等。这些鲜明的文化特征,均与藏族习俗存在显著区别,也使得白马人的历史演变与风俗形成成为学界亟待深入研究的课题。
这个单一的民族主体,在历史上与周边民族特别是藏族文化的交融,要追溯到唐代的“安史之乱”。这场动荡不仅使唐王朝由盛转衰,而且波及周边的少数民族。当时,吐蕃趁唐朝内乱之际北进,占领了陇右、河西走廊的一些地方,将原属羌、氐等部族的地域纳入其势力范围,有的部族逐渐融合为藏族的一部分。这一过程持续到北宋时期的1190年,历时353年,成为藏族历史上的重要扩展阶段。在此期间,北进的藏族与白马人语言互动、贸易互通,文化交流频繁,使其居住方式、服饰风格等生活习俗逐渐有了一些相近之处。如今白马人过着平静的生活,很难想象1000多年前那场战乱给他们带来的影响。
至于白马人是否氐或羌人的一支?有文献记载,氐与羌同属于西北甘青高原的古老族群,氐人因居住低地(如陇坻)而得名,而羌人活动于高地,形成“低地为氐,高地为羌”的分布格局。秦献公十三年(前372年)因秦势力扩张,酋长卬率部沿藏彝走廊南迁至白龙江(古称羌水)流域,得名“白马羌”。这个起初被定名为“白马羌”的族群,西晋后改名“白马氐”。时常将二者并称混用,时有“白马氐”或“白马羌”的称谓,其分布范围涵盖今甘肃武都至四川绵阳北部区域。当代学界通过考证和研究发现,白马人与古代“白马羌”或“白马氐”存在族源关系。现今分布于甘川交界处的白马人,既保留了古代氐族太阳神信仰习俗和农耕传统、建筑样式等,但在服饰、舞蹈等方面,也留有大量古羌族印记,证明了其与氐、羌的内在关联。目前,学界普遍认为,白马人是古氐(羌)族中的重要分支,可将其归为白马氐后裔,而非藏族分支。这一研究结论,回应了白马人此前对自身族属的质疑。但随之而来的新问题是:若追溯至更早的历史阶段,白马人的起源究竟在哪里?这仍是一个有待破解的历史谜题。

氐族历史上的辉煌盛典
在纵横交错的发展脉络里,这个族群一步步从历史深处走来,创造了自己辉煌的历史。特别是在五胡十六国时期,作为独立族群的氐,在政治舞台上大显身手,其建立的政权有仇池、前秦、后凉、成汉等。其中,氐族人杨茂搜在陇南境内建立的仇池国,因仇池山而得名。他一改居住低处的传统,占仇池山为王,将此山作为立国的大本营。仇池山海拔近2000米,山势突兀孤绝,三面环水。山顶有良田百顷、清泉喷涌,并有盐井可采,有利于其割据一方,与十六国分庭抗礼。其后,杨定又在此地建立了后仇池国。前、后仇池国加上杨定后裔建立的武都国、武兴国和阴平国,氐族杨氏政权前后延续380多年,存续时间远超五胡十六国中的其他政权。其强盛时控制疆域达10万平方公里,人口约65万。现在白马人的居住地就是其国当时的领地(文县古称阴平);现今文县白马人的主要姓氏中就包括杨姓。
这一时期,由氐族人建立的前秦,更是显赫一时。苻坚登位后,在位28年中,他率领部属南征北战,改革内政,雄图霸业,统一了整个北方,鼎盛时期一度控制西域。此后,他把视野瞄向了偏安东南的东晋。他集结了氐(包括白马氐)、羌、鲜卑等20余个民族的军队,欲以“疾风之扫落叶”之势,一举拿下东晋,实现天下一统。出征前,前秦举行誓师大会,宣称要“混一六合”。苻坚即兴赋诗,群臣唱和,并通过阅兵,展示“投鞭断流”的军威,堪称盛典。但因383年兵败淝水,伤了元气,前秦的统治随之瓦解,中原再度陷入混乱。公元581年隋朝建立后,氐族相关记载显著减少,北宋时已基本消失于历史文献中,其作为独立的政治实体也随之销声匿迹。已知的那段辉煌,慢慢地湮没在历史的尘埃中。

白马人新近演绎的盛典
白马人在自己的历史进程中,有自身独特的文化和古老原始的风情,创造了丰富多彩的文化艺术,像一本古版线装书,带着历史的厚重,绽放永恒的光华。其主要聚居地的甘肃文县,通过申报非物质文化遗产、建设传统村落示范县、修缮文化设施、民俗文化展示、文学创作、编排歌舞剧等举措,推动这个族群的活态文化传承,取得显著成果。近日,由甘肃省文化馆和文县白马人民俗文化艺术团联合推出的《白马山寨》宣传片,入围文化和旅游部第20届全国群星奖终评作品名单。
作为非物质文化遗产核心载体的白马民歌,凝聚着白马人的智慧,他们用酒歌、情歌、劳动歌等多种形式,反映民族的历史、情感和生活方式。从一首古老的民歌里,可以隐约听到他们在远古的脚步声。当代白马人创作和演唱的歌曲,既反映民族特色,又反映当代情感,具有鲜明的地域性和文化传承性特点。其中,青年歌手班哲创作并演唱的就有30多首,他演唱的《白马山寨有我最美丽的姑娘》,凭借清泉般灵动的旋律、极具感染力的嗓音与贴近生活的歌词表达,在央视《星光大道》斩获周赛冠军,并成功晋级季赛。此外,班哲还独创了用汉语拼音标注白马语音调的方法,并参与多部文旅宣传片拍摄,在白马民歌及祭祀舞《池哥昼》的传承和推广等方面都有显著贡献。像他这样致力于文化传承的优秀人才,在白马族群中还有许多。如今,白马民歌逐渐走出深山,传唱于大江南北。白马人的好客,充分体现在民歌里。一曲《白马山寨欢迎你》:“池哥火圈舞起来,五色美酒端起来,嘛知嘛咪唱起来,远方的朋友请你留下来……”更使游客对神秘的白马村寨心生向往,也为不同文化背景的人们提供了触摸、解读这一独特族群文化的窗口。
2008年,长期遗存于白马民俗中被誉为“华夏古氐人活化石”的“池哥昼”,已被列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名录;“火圈舞”被列入陇南市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名录。
最近,文县将“池哥昼”“火圈舞”等非遗元素巧妙地融入新编实景音乐剧《白马盛典》中。该剧白马人敬仰的英雄阿尼嘎萨为主角,这位由青蛙化身的白马青年,源自史前氐族部落传承的蛙神崇拜。全剧以阿尼嘎萨的传奇人生为主线,生动演绎了他从青蛙幻化为勇士,挺身而出抵御黑灵灾祸、拯救族人于危难的英雄故事。当夜幕降临,群山渐隐于苍茫夜色之中,《白马盛典》以巍峨山河为幕布,以璀璨星空为背景,在翠山环绕的河谷间徐徐拉开帷幕。借助“声光电”融合的多层次环形舞台等现代科技手段,远古白马人的恩怨情仇、喜怒哀乐被一一呈现,宛如一幅幅鲜活的古老画卷在天地间铺展。山河作幕,让演出舞台更显辽阔恢宏;星空为景,使剧情蕴含了天人合一的深邃意境。坐在360度旋转座位上的观众,随着座椅转动“移步换景”,在曲折跌宕的剧情牵引下深度共情,渐渐沉浸于这场鲜活的民族文化盛典之中,任由思绪驰骋,仿佛随着歌声与故事一同坠入白马河的神秘梦境。

白马人的族群起源谜题
此前的研究证明,已查明白马人的历史,不是这个族群的全部。
2008年,复旦大学现代人类学教育部重点课题组开启了对白马人起源的解题之旅。他们对文县217位白马人和平武县17位白马人进行Y染色体定位确定,结果显示被检测者的Y染色体100%为D型,属于最早出现在东亚大陆的基因类型,揭示了其作为东亚古老族群的起源特征。这一精准发现,与白马人自古不和外族通婚,使其血统不相混杂密切有关。这个有价值的发现,使人们自然联想到,白马人的历史中隐藏着更为久远的秘密。研究者认为,神秘的白马人对人类起源学研究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
人类的起源,始终是学术界不断追寻的核心课题,而这一谜题的终极揭秘,是个复杂而漫长的过程,有待于考古实证、蛋白质组学等新技术的应用,以及古人类的古DNA测序研究等基因技术的突破,进而为人类起源提供新证据,而白马族群依然是进一步解开谜题的有价值的样本。
几千年过去了,有关白马人的谜题掩埋在漫长岁月的尘埃中,其演绎的盛典尘封在历史不寻常的日子里。今后,人们必将循着先期研究者的脚步,不断进入它的纵深处,以期有更多的细节被发现,为这一从远古走来的族群,注入新的阐释维度,进而将更为波澜壮阔的白马盛典展现于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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